诗人故事NO.33
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迫日暮,殊不久留。——曹丕《艳歌何尝行》1在大多数凡人的印象中,人间帝王的面目大都是冷漠的。高坐金銮殿的他们自称寡人,冷静而克制地看待着世上所有的人以及事,戴上皇冠的那一刻,便不再有为人的七情六欲,如此才能不偏不倚地维持这个庞大王朝的秩序,这是政治家最基本的职业素养。
都说菩萨慈悲为怀,可“世上种种皆是业”的谶语又何尝带着温度?你又可曾在他们低垂的双眸中寻到些许偏爱?
所谓的大爱无疆,便是如此罢。
从这方面看,曹丕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他总是无法割舍这尘世的羁绊,父母兄弟、亲朋好友,是他无法轻易舍弃的人世温暖。但也正是这个不完美的曹子桓,让我们看到了那个遥远的皇权幕布里,阴谋与杀戮都掩藏不住的脉脉温情。
正史中的曹丕面目端庄高坐于权力之巅,用那些冠冕堂皇的谎言粉饰着政治的丑陋,倒是他的诗文和野史,还能微微透露出些许人性之光,为我们还原一个生命的可亲可爱。
《世说新语伤逝》篇记载:“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在朋友的葬礼上,用“驴叫”为其送行,不可不谓“真性情”,此时的曹丕年逾三十已是副丞相之高位。恐怕在这一刻的灵堂上,是没有五官中郎将,也没有副丞相之尊的,只有一个痛失好友情难自禁的谯县人士曹子桓。
2建安十六年()七月,曹操西征马超、韩遂,留下24岁的长子曹丕留守大本营。这一场战争对赤壁之败后的曹操尤为重要,能否占据关中及陇西的大片土地就看此一举,因此曹操带上了一家老小。
这一次战争持续时间也长,从七月一直到十二月,曹操方班师回朝。在这漫长的半年时间里,曹丕一人带兵留守邺下,在对前线战事的牵挂,以及对父母兄弟的思念中,曹丕度过了二十四年来最漫长的孤独时光。
感离赋
建安十六年,上西征,余居守,老母诸弟皆从,不胜思慕,乃作赋曰:
秋风动兮天气凉,居常不快兮中心伤。出北园兮彷徨,望众慕兮成行。柯条惨兮无色,绿草变兮萎黄。脱微霜兮零落,随风雨兮飞扬。日薄暮兮无悰,思不衰兮愈多。招延伫兮良久,忽踟蹰兮忘家。
一篇《感离赋》写得情真意切,秋凉乍起,让思念萦怀的他更为伤感。为了遣愁消闷,他出北园闲游。路上见到那些游园者结伴成行,而自己独自一人,故而忧伤难抑。
一路上花木枝条惨然失色,绿草也已枯黄,花叶遭微霜而零落,随风雨而飘坠,萧瑟秋景无一不映照孑孓一身的惆怅。天将薄暮,思念亲人的愁绪不仅没有减少,反倒越来越浓。时光流逝,天色已晚,因何一直徘徊不想归家?想必是因为那冰冷的宫殿中虽人影重重,却都不是那个问你“粥可温”的人。
3说起来曹丕的诗文确实文采欠缺,辞章泛泛,在彪炳史册的建安诗坛,他既比不上父亲的壮丽,也没有弟弟的华妍,甚至不及王粲的文秀,但他的作品里也有其他人所没有的深情。其实这很可贵。通过它们,我们可以窥视到一个帝王隐秘的情感角落,在那里有对苍生的悲悯,对理想的执着,对亲人的眷恋,以及对故友的惦念。
其实细读曹丕,你会发现他全然不是那个高坐金銮殿的板正的帝王,他会有独处时的哀伤,“展转不能寐,披衣起彷徨”(《杂诗》);也会有游乐时的欢畅,“惊风扶轮毂,飞鸟翔我前”(《芙蓉池作》;更有身居高位的孤独,“回头四向堂,眼中无故人”。
对于诗歌创作,他似乎并不喜拘泥于传统,相比天才弟弟曹植,曹丕的诗歌体裁形式更为多样,对于四言、五言、六言甚至杂言都有较多的实践。
比如他的一首《大墙上蒿行》就开创了杂言诗长句长篇的先例,对后世影响很大。清人王夫之评价此诗:“长句长篇,斯为开山第一祖。鲍照、李白领此宗风,遂为乐府狮象”(《古诗评选》)。而他的另一首乐府杂言《艳歌何尝行》则更有意思,虽是为大曲填的词,却将一幅高门贵族子弟游戏图刻画的活灵活现,是富贵锦绣堆下难得的脉脉温情。
4《艳歌何尝行》
何尝快,独无忧?
但当饮醇酒,炙肥牛。
长兄为二千石,中兄被貂裘。
小弟虽无官爵,鞍马馺馺,往来王侯长者游。
但当在王侯殿上,快独摴蒲六博,对坐弹棋。
男儿居世,各当努力。
迫日暮,殊不久留。
少小相触抵,寒苦常相随。
忿恚安足诤?吾中道与卿共别离。
约身奉事君,礼节不可亏。
上惭沧浪之天,下顾黄口小儿。
奈何復老心皇皇,独悲谁能知?
《艳歌何尝行》为乐府古辞,属《相和歌·瑟调曲》,上首是曹丕的改作。要想深入了解曹丕这首诗的意义,就要先知晓古乐府《艳歌何尝行》。
古乐府《艳歌何尝行》讲述的是一个悲伤的故事,一对夫妻因故远行,途中妻子骤然生病无法相携同行,在生离死别之际,夫妻二人各自表明心迹,永不相负。全诗分“正曲”和“趋”两段,运用比兴手法,以摹写雄鸟之深情眷顾来衬托男主人公的情深义重。诗歌笔调哀怨缠绵,如“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之句,颇为感人肺腑。
关于这首古辞的出处,南朝的王僧虔曾在《大明三年宴乐技录》中表示《艳歌何尝行》是文帝将《何尝》《古白鹄》二篇合而为一,编入大曲而成。结合柏互玖先生在《魏晋俗语大曲结构术语“艳”“趋”考释》一文中的考据,我们可以推断曹丕不仅将乐府古辞改编为大曲,并且自己又亲自填词另作一首《艳歌何尝行》大曲。
魏晋大曲的结构形式一般是四段式,即“艳—曲—趋—乱”的组合式。“艳”指的是楚歌;“曲”指的是清商三调曲,它的音乐素材来自流行于中原的汉代相和歌;“趋”指的是吴歌,当时吴地歌曲便称为“吴趋”;“乱”也是楚歌,《楚辞》中已常用“乱”来作为卒章之节。在古辞大曲《艳歌何尝行》中,前段以雄鹄口吻,是魏晋大曲歌辞的主曲,也称正曲。后段以雌鹄口吻,是魏晋大曲中的趋。
曹丕亲作大曲《艳歌何尝行》则是对古乐辞的继承和创新。在结构上他依然采用艳——曲——趋结构,艳段无词,曲趋以“少小相触抵”为界,上段为曲,下段为趋。在形式上则变四、五言为杂言,更为灵活自由,也更有张力。
5在主题表现上也全然不是古辞的缠绵情爱,而具有积极昂扬的时代之风。诗歌前半段是以男性视角,描绘了贵族公子的不羁生活。食禄二千石的富贵之家,兄弟们披貂裘,驾鞍马,灸肥牛,饮醇酒,玩博戏,便是一幅活色生香、令人艳羡的贵族日常。句中的长兄、中兄、小弟依然是俗鄙俚语,读来却有百姓之家的家常温馨。
后半段则以妻子口吻,表达对其放荡生活的斥责和担忧,其中含有规劝之意。无论是首段纵笔写快乐还是尾段委婉表规劝,全诗却始终不离“男儿居世,各当努力。迫日暮,殊不久留”的中心题意。
这或许是曹丕同志闲暇之时的游戏之作,在体格和辞章上远不如其他诗作谨严,但我却独爱其闲处点染的潇洒适意和不拘一格。翩翩贵公子,寻常日子里轻裘缓带,烹牛煮酒,端的是快意人生轻舞飞扬,却依然时时不忘”上惭沧浪之天,下顾黄口小儿“的男儿铁志。
人这一生总是苦乐参半,如何自处端看个人智慧,恣意妄为或忍辱负重皆非理想,张弛有度应是正解。在曹丕的诗句中,我看到了有破有立的生命哲学,更看到了铮铮男儿的舔犊温柔。
如此才是“建安正格”。
:八首诗,解读一代帝王的隐秘心事(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