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永和三年(公元年),东晋大臣桓温灭掉西蜀成汉政权,故而名声大振。
加上桓温当时正镇守荆州,扼住了东晋的咽喉,因而这位枭雄让朝廷如芒在背。
另一位正在丹阳祖先墓所隐居的殷浩,那时的声誉同样如日中天。
《世说新语·赏誉》载,“殷渊源在墓所几十年,于时朝野以拟管、葛,起不起,以卜江左兴亡”。
朝野都把他比为管仲和诸葛亮,以他的出处来“卜江左兴亡”。
于是,他便被正在辅政的会稽王司马昱当作抗衡桓温的棋子,数次恳请殷浩出来主持朝政。
永和五年(公元年),后赵皇帝石虎一死,北方便开始大乱,桓温立即上书请求北伐。
朝廷怕桓温因此进一步坐大,对他的请求久久置之不理。
次年却以殷浩为中军将军、都督五州军事,想让殷浩代替桓温去北伐。
永和七年(公元年),殷浩受命率军攻打洛阳、许昌。
永和九年(公元年),殷浩兵败许昌。
桓温见北伐连年吃败仗,趁机上表弹劾殷浩。朝廷不得已将他废为庶人,并流放东阳郡信安县安置。
几年之间,殷浩从王朝“救星”变成了朝廷“庶人”,从人生的顶峰跌入人生的谷底。
于是,就有了《世说新语·黜免》中记载的这则故事:
殷中军被废,在信安,终日恒书空作字。扬州吏民寻义逐之,窃视,唯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故事的内容是说,中军将军殷浩被废为庶民后,被朝廷流放到东阳郡信安,他在这里整天都对空写字。
当年殷浩做扬州刺史时,有不少崇拜者,这些仰慕他的官吏和平民追随他来到信安。
他们见殷浩天天对空写字,好奇地偷偷观察,发现原来殷浩只写“咄咄怪事”四字而已。
殷浩流放地东阳郡信安,治所在今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
《晋书》本传称他“识度清远”,弱冠之年便名满天下,尚未出仕就已经众望所归。
由于多年来一直是众星捧月,他自己当然志气高远,觉得“我辈岂是蓬蒿人”。
哪曾想出师北伐屡战屡败?几年之间他从人生“无限风光”的顶峰,坠入暗无天日的深谷。
命运的转折实在太急、太陡、太大,在如此沉重的打击面前,很多人都会精神崩溃。
大概能想象出,殷浩承受着多大的心灵煎熬?
朝野都指望他来扭转危局,他同样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结果在战场上却是百无一能,在仕途上更是一蹶不振。
作为当事人,殷浩无疑会百思不得其解,把悲剧归结为命运的捉弄,所以只是困惑惊诧地感叹:“咄咄怪事!”
“咄咄”是表示诧异惊叹的感叹词。“咄咄怪事”现在成了常用成语,表达对不合常理或不可理解怪事的诧异之情。
当年诸葛亮六出祁山连连失败,他不是同样哀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吗?
诸葛亮出师无功而返,回朝后仍是受人尊敬的丞相,殷浩败后则从宰辅废为庶人,所以他只能痛苦地书空“咄咄怪事”。
在那种环境和心境中,他怎么能冷静反思悲剧产生的深层原因呢?
他唯一能想明白的就是自己被司马昱卖了,自己一生成了他的工具和玩偶,一旦玩腻了就被给他甩了。
《世说新语·黜免》中记载:“殷中军废后,恨简文曰:‘上人著百尺楼上,儋梯将去。’”
他被废为“庶人”后,怨恨司马昱说:“把我送到百尺高楼上面之后,立马又把梯子给撤走。”
司马昱即后来的简文帝,当时辅佐年幼的穆帝司马聃,事实上是他在独揽朝政。
他开始时要利用殷浩制衡桓温,把殷浩推上了权力的顶峰,当殷浩北伐失利后被桓温弹劾时,他又不愿意站出来为殷浩承担责任。
殷浩要是胜了他占头功,殷浩败了他毫发无损。
殷浩被贬后,史书记载:“其悲见于外者,唯此一事而已”。
“富贵他人合,贫贱亲戚离”,他被废为庶人后体认到了世态的炎凉,在自己喜爱的外甥面前泣下沾襟。
但他平时能镇定自持,仍然“夷神委命”,照样“雅咏不辍”,即使家人也听不到他唉声叹气。
从人生的大喜堕入人生的大悲,对空书“咄咄怪事”即便不是历史的真实,也符合殷浩性格及境遇的真实。
这里我们倒想追问一下:殷浩兵败许昌算不算“咄咄怪事”?
谁都知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他麾下的部队又是临时纠合,谢尚部下的叛将又临阵倒戈,在这种情况下谁都可能一败涂地。
何况殷浩此前只在纸上谈兵。
“人各有所长”的另一面,就是“人各有所短”。
《晋书》本传说他“夷旷有余,经纶不足。舍长任短,功亏名辱”,史学家对他优缺点的评价冷静客观。
殷浩误以为在清谈席上善于唇枪舌剑,在战场上必定也勇于冲锋陷阵。
《三国志》中称诸葛亮“应变将略,非其所长”,这句话移来评殷浩更为贴切。
要么殷浩不清楚自己的所长与所短,要么殷浩不懂得如何扬长避短。
让殷浩领兵北伐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大败而逃实属正常,大胜而归就有点反常,不知道殷浩本人同不同意这个说法?
本文摘抄至《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一书。
作者戴建业被誉为“国民教授”、“别人家的老师”,深受网民及年轻人的喜爱。
《世说新语》是一部记载魏晋名士言行风貌的小说。
戴建业在《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中用简洁易懂的语言解读这一文学珍品,向大家描述了一个真实的魏晋时代,值得喜欢历史的读者细细品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