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中国古代的文言小说,包括笔记小说(子部小说)和传奇小说,而笔记小说又主要包括轶事(志人)和志怪。
宋代志怪小说未脱前人窠臼,不能与魏晋志怪相提并论,传奇小说亦成就不高,难望唐人传奇项背,惟有轶事小说,“则公余琐记,林下闲谈,大都信笔直书,于朴实自然之中显露文采,蔚成一代风格”,其“文学价值是不逊于其史料价值的”。
宋代轶事小说的兴盛,与一代知识精英对掌故的偏爱直接相关。清人赵翼留意到一个现象:宋人撰写的史书均有前人所撰史书为蓝本,如《新唐书》以《旧唐书》为蓝本,《新五代史》以《旧五代史》为蓝本,多所增删,而增入掌故是其特点之一:“新书(《新唐书》)之增于《旧书》(《旧唐书》)者有二种。
,古来之政要,及本人之贤否,所不可不载者;一则琐言碎事,但资博雅而已。,古来之政要,及本人之贤否,所不可不载者;一则琐言碎事,但资博雅而已。”《廿二史札记》卷十七《新书增旧书琐言碎事》条罗列了数十个例子,几乎全是掌故,如:“《李贺传》,(增)每日出游,使童奴背古锦囊,有得即投入。其母探知之,曰:‘是儿呕出心肝乃已。’”
“《胡证传》,(增)裴度未显时,饮酒店,为武士所窘。证突入座上豪饮,取铁灯檠,手合其跗,谓诸人曰:‘我欲为令,不遵者以此击之。’众叩头请去,度乃得免。”与此相映成趣,宋代知识精英在涉猎唐人传奇时,也常常化故事为掌故,改变了其美感指向。
苏轼《仇池笔记》载:“退之诗曰:‘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有郢之富水(春),乌程之若下(春),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不冻春,剑南之烧春。’由此一例可见,东坡是读过裴铏《传奇》的,然而他所留意的并非其奇异的故事,倒是松醪春酒名。
宋代知识精英对掌故的这种浓厚兴趣,正是轶事小说兴盛的一个重要原因。《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将“笔记”归入“散文”而不是归入“小说”,理由是“作为文体名的‘笔记’与几种相互联系的散文形式有关,如随笔、笔谈、札记、杂抄、丛谈、丛札等。
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轶事小说与掌故的关联。轶事小说的第一个高峰期在南北朝,其代表作即大名鼎鼎的《世说新语》,宋代是其第二个高峰期。相较于《世说新语》,宋代轶事小说所确立的文体风范在明清两代更具典范意义,其小说史地位由此可见。
宋代轶事小说的文本形态宋代轶事小说的发展经历了一个过程。宋初作者主要是一些五代旧臣,小说内容重在追述唐五代故事,如郑文宝《南唐近事》、张洎《贾氏谈录》。仁宗以后,开始转向对本朝轶闻的记录,轶事小说创作进入高潮期,欧阳修《归田录》、王辟之《渑水燕谈录》等是较早出现的优秀作品。
尔后作者云起,各种专题的轶事小说陆续问世,或专记师友之间的谈论,如苏轼《东坡志林》、李廌《师友谈记》;或专记岁时风土,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吴自牧《梦粱录》、周密《武林旧事》;或以“世说”体编辑旧文,如王谠《唐语林》、孔平仲《续世说》,云蒸霞蔚,极为壮观。
大体说来,其文本形态可分为七类:杂录类;丛谈类;小品类;“笑林”类;“世说”类;风土类;恩怨类。杂录型题材广泛,既有朝廷轶事,又有士大夫日常言行,多得之作者亲身见闻,读来可信而且亲切。其中较为出色的有北宋欧阳修《归田录》、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和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等。
欧阳修的古文与唐代韩愈相比,有一个显著差异,即由论道转向抒怀。韩愈虽然也重视抒怀,却总是拿论道来遮盖这一旨趣,其《原道》《师说》《杂说》等均为载道而兼抒怀之作。欧阳修才坦然走上了以古文抒怀的路子,其《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等抒写人生感慨,感人至深。
伴随着这一转变,欧阳修的古文以情韵见长,委婉畅达,有些已近于明人小品,如《六一居士传》等。拿欧阳修的古文与他的《归田录》对读,不难找到两者之间的衔接处:欧阳修对掌故怀有一种深切而又朴实的眷恋。
《渑水燕谈录》的素材得之于“谈议”,尽管作者未尝有意虚构,但有些故事显然并非实有其事。卷六《先兆》记冯当世少孤,梦中被呼为冯侍中,后果然应验,迹近志怪;就连卷九《杂录》记卢多逊挨骂恐怕也出于想象:因为卢多逊南迁途中挨骂,这事他自己不会告诉外人,而骂他的老妪又不知道其人便是卢多逊,谁是见证人?
不过,人们普遍憎恨卢多逊,就虚构逻辑而言,倒是合情合理的。陆游天性幽默,无论是品文论诗,还是考订俗语,或是记录时事,都注重其喜剧意味。与读者进行轻松幽默的智力游戏,或将无价值的把戏拆给人看,在陆游是感到舒畅愉快的。
其中精彩片段甚多,如卷一“东坡食汤饼”写苏轼的旷达性情,卷六“李白识度甚浅”讨论李白的诗,卷八“白席”写民俗,卷九“不求闻达”讽刺表里不一或名实不符,记人不求传神,记事不穷考据,但逸笔草草,自饶风趣,体现出陆游的诗人气质和清明理性。
有些话题,近于书斋中的学问,陆游也能写得风姿俊爽,如卷八“风尚”:当人们崇尚“《选》学”时,对于自然景物不肯明白道出,偏要将草称为“王孙”,将梅称为“驿使”,将月称为“望舒”,将山水称为“清晖”;谁不这样写,谁就别想在考试中获隽。
而当人们崇尚三苏时,那种策士的风格又为人竞相仿效,以至出现了这样的俗语:“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风尚”一则充分显示了时俗的力量,时髦的力量,风尚的力量。
《老学庵笔记》在杂录型轶事小说中是格外出色的一种。“丛谈”即“丛著”,指记事与考证并重的笔记,如沈括《梦溪笔谈》、庄绰《鸡肋编》等,其中的记事部分可视为轶事小说。
沈括在北宋以学问渊博著称,掌故、时政、天文、方志、律历、医药、卜算,无所不通。《梦溪笔谈》共九百余条,分十七目,所涉既广,见解亦精。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曾按照现代学科分类。
将《梦溪笔谈》的内容分为“人事资料”“自然学科”“人文学科”三大类,依次为二百七十条、二百零七条、一百零七条;各大类又分若干小类,如“自然学科”包括“算学”“天文学及历法”“气象学”“地质学及矿物学”等十五子目,依次为十一条、十九条、十八条、十七条等。
于此可见其学术价值。沈括在自序中说,他写《梦溪笔谈》,本“无意于言”,即不想端着架子写作。所以,虽然这部书广泛涉及科技材料,也有若干片段可视为考据文字,有些记叙又与事功相关,但绝没有正襟危坐的学究气,也无刻意的庄重矜持,更不像唐传奇那样把什么都渲染得异乎寻常。其记叙确如友朋相对,平易亲切。《鸡肋编》的体例与《梦溪笔谈》相近,考据的详审虽稍逊于沈括,记事诸条则自具面目,别有风味。
庄绰的强项有二:其一,庄绰长期任州郡官,奔走南北,故《鸡肋编》多记各地风俗及民间杂事,小小轶闻,本乡本土的人看了自是倍感亲切,他乡他土的人也会为其异乡风味所吸引。如卷上所记各地岁时习俗。
其二,庄绰的父亲,元祐前后曾与苏轼、米芾、黄庭坚诸人交往,故庄绰闻见广博,所记可与史传相参证;有的笑话发人深省,如卷中所记自讳其名的种种情形。苏轼《东坡志林》在记事中述怀抒感,真切呈现了苏轼的性情,其魅力在于那种绰约天然的小品风致。
深受禅宗思想熏陶的苏轼,珍视自身的生命存在,努力超越种种窘迫和限制,以获取生活的乐趣和精神自由。中国古代文人命运坎坷的极多,但像苏轼这样超然于得失之外的极少。
千百年来,苏轼的魅力倾倒过无数的中国文人,人们不仅歆羡他刚直不屈的风节,更景仰其心灵世界的洒脱飘逸。一面是飘逸,一面则是深情:在回忆中,在思念中,苏轼对朋友,对兄弟,对师长,对故乡,总是怀着富于哲理而又深挚的感情。
“不思量,自难忘”,这样的话寻常人哪能说得出来?卷一《记游松江》就表达出一种似淡实浓、似浅实深的情愫:其叙述突出了“当年只道是寻常”这样一种感受,而当一切都成为回忆,岁月的流逝不仅增加了人生的苍凉感,也使往事更值得珍视。
卷一《忆王子立》《黎檬子》等同样是深情不能自已的回忆。自邯郸淳《笑林》问世之后,代有仿作。隋有侯白《启颜录》,唐有朱揆《谐噱录》,虽不绝如缕,但始终未能形成较大声势。
至宋代,笑话创作开始走向兴盛,品种较多,并形成了两种风格类型:一种以《艾子杂说》为代表,继承和发扬了“优孟衣冠”的讽世传统,为笑话注入了新的活力;一种仍然遵循《笑林》轨辙,包括高怿《群居解颐》、吕居仁《轩渠录》、天和子《善谑录》等,以单纯的笑话为主。
结语
宋代轶事小说的文本形态丰富多样,以上的分类评述,不免挂一漏万。其分类标准,也未能统一,如杂录类、丛谈类、“世说”类以体制为分类依据;风土类以题材为分类依据;恩怨类以作品倾向为分类依据。不过,标准虽不统一,这样的大体分类,对于读者提纲挈领地把握宋代轶事小说,仍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