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的日本横滨街头,始终徘徊着一个奇装异服的女人,她穿雪白的长裙,戴着雪白的长手套,裙子和手套上满是重重叠叠的蕾丝花边,刻意之余显得有些滑稽。她的脸和脖颈也用脂粉涂得雪白,白得简直吓人,活像惊悚电影的女主角。
她的身份是站街女,漫步在街头是为了招揽生意,她分明潦倒不堪,但行走的姿态却又如此端庄优雅。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叫玛丽,她的真名叫西冈雪子,她本该是一片洁白晶莹的雪花,却被这尘世践踏出污泥的颜色。
1、从慰安妇到站街女郎
“雪子,雪子,再弹一曲给我听吧。”幽暗的过道里,夜风凄冷,西冈雪子多少次被冻醒过来,她靠在栖身的木椅上,回忆着梦境里那个温柔的声音。
那是妈妈亲切的呼唤。在梦里,雪子修长纤细的双手在钢琴键上灵活地跳着舞,妈妈沉浸在优美的乐曲声中,爸爸则在一旁欣赏雪子的画作,露出和蔼的微笑。
这是西冈雪子最幸福的时光,可是幸福太过短暂了。随着战争爆发,父母先后去世,凶狠的兄弟将她赶出家门。国破了,家亡了,天地之大,她却一无所有。
那是年,恶贯满盈的日本法西斯一败涂地,但无辜的日本民众,却一样要为这场战争买单。
24岁的雪子费力地谋生,在满目疮痍的环境下,工作机会像食物一样稀缺,所以当她看到政府投放的“涉外俱乐部女性事务员”的招聘广告时,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单纯的雪子并不知道,这被称为RAA协会的涉外俱乐部,需要的只是年轻姑娘青春美丽的身体。因为美军的入驻,当局想出这个无耻荒诞的主意,用牺牲部分女性的方式来保全大多数良家妇女。
雪子被迫沦为慰安妇的生涯持续了一年,因为没有措施,士兵们染上花柳病,美国政府勒令日本关闭了RAA协会。
这些曾像鲜花一样的女孩们,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补偿,就被当成一个个破布袋那样地扔了出去,这段特殊的经历毁了她们的贞洁与名誉,再找工作,简直比登天还难。
填饱肚子是最重要的事,卑微的人群只想要活下去,自食其力地活下去。
于是,雪子成了横滨玛丽,她和昔日的姐妹们一起,描眉画目地走上街头,用自己唯一的资本,来赚取一点可怜的生活费。
2、被爱情愚弄的女人
即使是做站街女郎,雪子也和一般的流莺不一样,她的气质摆在那里,她是美丽的,也是特殊的。
她穿很正式的裙装,戴着礼帽,拎一把小洋伞或者一个别致的手袋,像贵族小姐一样打扮自己。她不会做出妖娆的模样卖弄风情,只是静静地站着,用一双俏生生的眼睛打量着来往的男人。
她的眼神有几分高傲,别的姐妹被客人挑,而她挑客人,看不上的,她不会上前招呼。她像是古代青楼里的头牌姑娘,而事实上,她确实在日本一家风月料理店挂了牌,人们甚至唤她:“皇后陛下”。
美国官兵把这群站街女郎称作panpan,他们乐意花上几个小钱来寻欢作乐,可有谁会真的爱上panpan呢?
雪子有她的自知之明,身份已卑贱至此,她不敢奢求爱情的造访。可命运非要和她开玩笑,年,一个美国军官来到她身边。
像杜十娘遇到李甲,像茶花女遇到阿尔芒,风尘女子本是见惯虚情假意的,却还是一不小心着了道,糊里糊涂中了爱情的蛊。
他说什么,她都信。信他滚烫的亲吻来自炙热的内心,信他缠绵的情话和所有动人的承诺。军官送给雪子一枚翡翠戒指,她珍惜地把它捧在胸口,爱不释手地抚摸着,红晕满颊。
军官要回美国,人来人往的码头,他热烈地拥抱着雪子,吻着她玫瑰一般的红唇:“等我回来,我娶你!”雪子注视着军官英俊的面孔,轮船已缓缓开动了,她还在深情地挥着手:“我等你,一直等你!”
然而,风尘女子获得真爱的概率,真是中彩票还低。男人的背叛、世俗的阻挠,都可能是扼杀希望的刽子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茶花女香消玉殒,都是前车之鉴。现实中的雪子,却一直在痴痴的等待。
军官再未出现在横滨,迫于生活,雪子只能重操旧业,但她不允许客人亲吻她的嘴唇,这是她唯一能为爱人固守的坚贞。
作为玛丽小姐,雪子曾艳名远播,是被誉为“横滨夜晚”的酒吧根岸家的招牌,多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一睹芳容。直到年,根岸家毁于火海,而雪子,也早已不再年轻。
时光荏苒,她的眼角长出了皱纹,鬓边白发丛生。因为性情高傲,她没有什么朋友,即使是同行的站街女也不愿意与她亲近,而她也并不想和她们过多的交流。她喜欢眺望远方,她依然在等待。
她只穿雪白的衣裙,裸露的皮肤也全涂成白色,眼窝却画得墨黑,嘴唇涂得鲜红。她幻想着当军官出现时,能在人群中将她一眼认出,虽然她心里也模糊地知道,他可能不会来了。
3、质本洁来还洁去
玛丽小姐这种怪诞的打扮,在横滨街头显得十分突兀。雪子被抓进警局22次,因为她影响了市容,而她的存在也在无形中提醒了日本人,政府曾经的丑恶行径。
她已经人老色衰,“若不是为了猎奇,哪个男人会光顾她的生意呢?”路人窃窃私语,露出无情的嘲笑。
他们嫌弃雪子,咒骂她,驱赶她。雪子光顾的理发店,他们就去抗议,让老板不准她进来,否则他们就再也不来消费。雪子想去咖啡馆喝杯咖啡,也遭到投诉:“我们不能和J女用一个杯子。”
在这座繁华的城市漂泊了近50年,雪子没有自己的房子,走到哪里都要提着行李,夜深的时候,她就踡在一把椅子上,把双腿架在行李包上,和衣而睡。
而这把简陋的椅子,还是好心人为雪子提供的。雪子在这座大厦做了一段时间的电梯小姐,她替人按电梯按钮,礼貌地问好,有人会给她一些小费。她需要钱,但她不愿意不劳而获。别人施舍她,她不肯要。比起做乞丐,她宁可做J女,她执拗地捍卫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
雪子身边也有一些善良的人,像那家咖啡店的老板六川先生,客人投诉后,他给雪子单独准备一个咖啡杯并注满香醇的咖啡,出于感谢,雪子会准备毛巾这样的小礼物,并手写明信片一同寄出。
她不太敢接纳友情,化妆品店的女老板,给雪子推荐了好用的美白粉,热情的邀她吃点东西,雪子赶紧拒绝,她知道自己声名狼藉,不愿意连累给予她温暖的人。
永登元次郎是个例外,他是雪子在暮年时最好的朋友。年,70岁的雪子认识了民歌歌手永登元次郎,他是J女的儿子,自己也做过男J,还是同性恋者。
坎坷的人生经历让他们一见如故,雪子去听永登元次郎的音乐会,和他一起谈天说地,他们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年,人们发现,横滨的玛丽小姐消失了,她带着破碎的爱情和对这个城市的回忆,默默地踏上归程。
永登元次郎去玛丽的家乡寻找她,发现她已经洗尽铅华,露出一张寻常的却干净的脸,和任何一个慈祥的老太太没有区别。
“我的真名是西冈雪子,”她微笑着说:“雪花的雪。”
年后,西冈雪子相继过世。这片晶莹的雪花,终究是回归到茫茫的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