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文丨郭名高
赵佶像宋神宗赵顼有十四个皇子，赵佶排十一。其子宋哲宗好色，年仅二十四岁就把自己玩没了。哲宗膝下无子，后继者当从兄弟中产生。皇家子弟好淫逸、多争斗，十四个皇子这会儿仅存五人，个个都想做皇帝。朝议立储大事，奸相章惇有意举荐申王赵佖，认为“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然而，赵佖是独眼，为人君有失朝廷威仪。这时，向太后出来表态，她说:看不出端王赵佶有何轻佻之处！
赵佶兴趣广泛:管弦、书画、蹴鞠、异花奇石，他玩得高雅、阔绰，对女人反倒没什么兴趣。一日，随从来报，说二皇子赵仅近来偷香猎艳甚欢，少女、名妓，呼啸于章台勾栏之所，乐不思归。赵佶停笔浅笑，随口一句:玩死他！
端王府有幕僚杨震，足智多谋，长于攻心术。他支持赵佶争皇位，并暗授机宜。端王寝阁突生灵芝，盛传乃祥瑞之兆。杨震跳出来解释:是菌而非芝；双鹤降临王府，百官来贺，杨震又说:是鹳不是鹤。杨震言罢，高俅也出来补充，总之一句话:端王无意争皇位。
神宗遗孀向太后，在藩王争斗中掌握绝对话语权。赵佶不事张扬，为其增分不少。
宋徽宗赵佶花鸟画这一年，赵佶十九岁，登基后即为宋徽宗，取年号“建中靖国”。元丰、元祐之争此消彼长，你来我往，赵佶欲以年号表达自己的立场。
初登帝位，赵佶兴利除弊、从善如流。向太后甚是欣慰，对其干预也少。皇帝肯纳谏，臣子多诤言。有一次，言官陈禾向宋徽宗汇报工作，不觉到了掌灯时分。皇上腹中空空，想离座进食，却被陈禾攥住龙袍，拉扯间，衣裾断裂。赵佶不悦:“正言且慢，朕碎衣矣。”陈禾不屈，应道:“陛下不惜碎衣，臣又岂惜碎首以报陛下？”
陈禾被擢升，百官传颂。
宋徽宗采纳贤臣建议，“节华侈，息土木，抑侥幸。”章惇被贬雷州，复贬睦州；御史中丞安惇恶事做尽，也被逐出京城；蔡京、蔡卞皆遭贬谪。赵佶重新启用一批元祐大臣。苏轼也从儋州返回中原，盛传要授以宰相职。遗憾的是，苏轼客死常州。
向太后垂帘听政约半年，最后还政于徽宗。她在安排身后事时，将韩忠彦扶到左仆射的位置上，以平衡咄咄逼人的右仆射曾布。
曾布乃曾巩之弟，嗜好弄权，曾依附章惇，得势后又对其进行打压，实则小人也。韩忠彦、范纯仁、范纯礼皆名臣之后，为官有乃父之风，朝野称赞。为了打击这些人，曾布深思熟虑，决定走一步险棋:起用蔡京。
是时，蔡京年过半百，被贬后居杭州。亲朋至交为之叫屈，他笑而不语，每日临池不辍。蔡京在京城栽了跟头，躲进凤凰山下的豪宅里尽情享乐。他锦衣玉食，挥霍无度，就连其孙也迷惑家中财富从何而来。
有一次，蔡京对幕僚说:余知圣上也。语罢短笑。
蔡京漫步西子湖畔，水光潋滟，弱柳随风摆。他将目光投向远方，脸上浮出笑意来。
蔡京书法民间皆传，赵佶为端王时，曾从书画贩子手中斥资收购蔡京书法若干，致使画贩子一夜暴富。
太后去逝未久，童贯即前往杭州收购字画。蔡京瞅准机会，献出大量书画珍玩，即便皇后、嫔妃也能分得一杯羹。
童贯虽为阉人，却“颐下生须十数”。他双目炯然，相貌不俗，骨健而有阳刚气，尤其在书画鉴赏方面是个大玩家。当时，童贯只是一个供奉官，地位不高，却是个肥差。他出手阔绰，很快将皇上亲随哄得团团转，这些人又为童贯打开了方便之门。
蔡、童聚首，从而改变了北宋政治格局，这是毋庸置疑的。
归京后，童贯将蔡京所赠书画珍玩尽数送出，唯留李白《将进酒》行书屏障一桢。童贯放出风去，说这件作品“废纸数百乃成”，还说蔡京极为不舍，经他再三肯求才得以收入箧中。如此这般，宫廷盛传此事，都说蔡京所书《将进酒》世所罕见，惹得皇上心里痒痒。宋徽宗将童贯招来，痛斥道:好你个狗奴才，竟敢私藏墨宝！童贯闻声磕头如捣蒜，额头冒汗，四肢打颤。他支支吾吾，最后才说:蔡京乃罪臣，故不敢将其书画呈献给皇上。
赵佶收下蔡京所书《将进酒》，龙颜大悦。这时，右相曾布也出来替蔡京美言，几股势力齐使劲儿，冰河开化，蔡京得以卷土重来。
向太后去逝后，二十岁的赵佶无所忌惮，权力无限大，一时倒有些不适应。他问郑贵妃:朕以后若率性从事，恐怕不妥？郑贵妃则答:陛下顺应天意即可。
蔡京复出，很快拱翻了曾布。历史的车轮从此发生偏转。为了清除障碍、打压政敌，蔡京之流闹出一个“元祐党人碑”。上榜之人未必都是守旧派，但凡违逆蔡京者，皆被列入其中。
苏轼黄庭坚书法此碑由宋徽宗亲自书写。他置美酒于一侧，写到司马光、苏轼，便饮一大口。写到名声不显者，则嘬一小口。童贯见机溜须拍马:天下书法之妙，唯圣上一人，次则蔡相公。接着，又有小人补充:苏轼、黄庭坚的字就是狗屁！徽宗闻之浅笑:他们狗屁吗？佞臣点头如捣蒜:狗屁，狗屁，绝对是狗屁！徽宗大乐，仰面又是一大杯。以致市井盛传此事，皆语奸臣争相放屁，宋徽宗以狗屁下酒。
“元祐党人碑”弄得各地谈碑色变，赵佶却躲在深宫大院里尽情娱乐。蔡京有一子名蔡攸，他向皇上进言:“所谓人主，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岂可自苦？”有了理论依据，赵佶玩得愈发开心，哪顾得上朝政呀？蔡京为赵佶捣腾奇花异石，还在京城东北角堆了一座万岁山。动静闹得不可谓不大:各地运送花石的船只浩浩荡荡，十只为一纲，谓之花石纲；其中有一块太湖石，宽高数丈，重达数十吨。为了运送这块石头，朝廷专门制造了一艘大船。此行凿河断桥，毁堰拆闸，耗时数月方到开封城。然而，太湖石太过巨大，城门不能入，只好拆了一道门才算完事。
赵佶喜欢蹴鞠，高俅就作了太尉。有人不服，赵佶反问:尔等有高太尉的球技吗？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街头人渣李邦彦见机苦练球技，一步一步爬上了金銮殿。他将俚语荤段子带到皇帝身边，弄得朝堂哄笑不止。李邦彦后来做了宰相。他饮酒无度，侍宴时当庭脱衣裸肉以展示自己的纹身。得到赵佶鼓励，球宰相倒像一只猴子，唰唰唰地爬上柱子，闹出各种滑稽动作来。李邦彦自称:“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
朝堂已经如此不堪，蔡京还说:“陛下不爱声色犬马。”花石、蹴鞠玩久了，兴致索然是真的。蔡京却不愿意赵佶这么早就消停。没有老大昏天黑地地玩，哪有他浑水摸鱼的机会？
宫廷佳丽三千，举止一律，没什么好玩的。中秋节，赵佶赐夜宴，近臣奉命携夫人入宫同乐。玉箫绕梁，舞袖翩跹。侍宴贵妇精心打扮，争芳斗艳。唯蔡攸之妇朱氏穿戴如常。朱氏若一尊玉雕，矜持、祥和，既不视上，也不目下，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赵佶的目光停滞于此，使朱氏愈显窘迫，以致薄面含嗔。宋徽宗莞尔，蔡京父子相视一笑。
这时，郑氏已经为皇后。女人年过三十，即便使足了劲儿，也敌不过少女佳丽一颦一笑。皇后不求专宠，但愿能够自保。帝王想偷腥，谁也拦不住。朱氏毕竟为人妻，玩玩可以，倒不至于迎进宫去。郑皇后问赵佶:陛下赏《中秋夜宴图》，凝神停箸，是赏月还是看人？赵佶答:二者皆有吧。皇后就说:既然卷中人面如花，何不召来承欢侍宴？赵佶笑曰:人来了，画卷就得收起来。
赵佶酷爱书画，在选拔官员时有四项标准:身，言，书，判。他将书画纳入科举考试当中，设立翰林书画院，极大地促进了书画的繁荣与发展。朝廷重金收购晋唐墨宝，内府藏画多达六千件。宋徽宗敕令编印《宣和书谱》《宣和画谱》。期间，书画家成了香饽饽。他们吃皇家饭，享受事业编制，衣食无忧，风光无限。
这天夜里，宋徽宗突然来了灵感，遂起床研墨。顷刻，砚池生光，他脱口而出:磨尔朱氏则个。磨墨贵在不温不火，慢工出细活。赵佶深谙其中道理，所以，他的工笔花鸟才能震古烁今。
三月桃花盛开，赵佶驾临万岁山萼绿华堂。当着童贯、高俅、李邦彦等人面，他再度挽袍磨墨。手腕摇曳，池墨生光，赵佶复言:“磨尔朱氏则个。”群臣闻之捧腹，又经李邦彦之口广为传播，闹得京城里沸沸扬扬。
朱氏怫然，蔡攸嘻皮。
宋徽宗尝言:我磨朱氏，朱氏磨我。皇后闻之怂恿:中外命妇千百，朱氏端丽第一。
四月牡丹花开，宋徽宗召朱氏入宫作陪。御花园里蜂飞蝶舞，繁花似锦。亭台水榭，溢香流韵。朱氏置身其中，若临渊观景、面壁无门。园子空寂，哪有赏花之人？就连宫女内侍，也不见一个。日渐移，影愈长。朱氏苦等无来者，心中焦躁，举步便乱。宋徽宗却躲在花丛里窥探美人顾盼蹙眉。
弦绷紧了要松，松下来若游鱼戏水，畅快自在。
此后数月，朱氏常被召进宫，少则十日，多则半月。宋徽宗的赏赐一件接一件，经常鸣锣敲鼓送到蔡府。蔡氏一门欢呼雀跃，蔡卞也跑出来调侃:磨磨磨，新磨不要变旧磨。蔡攸不以为羞，就怕世人不知，嘻嘻哈哈，顺便将圣人抹黑一把，他说:食色，性也。孔夫子迷恋卫夫人，腐儒哪得知？
宋徽宗赵佶书法《牡丹诗帖》宋徽宗作楷书《牡丹诗帖》，诗曰:
异品殊葩共翠柯，嫩红拂拂醉金荷。春罗几叠敷丹陛，云缕重萦浴绛河。玉鉴和鸣鸾对舞，宝枝连理锦成窠。东君造化胜前岁，吟绕清香故琢磨。
玉鉴和鸣，宝枝连理皆喻男女事。宋徽宗久处宫中，浓艳蛾眉见之既多，反应也迟钝了。他邀蔡攸之妻朱氏同赏牡丹，乐其端丽拘束。是时，彼此尚不熟悉，或欲言又止，或晦莫如深，淡淡地，悠悠地，平添了几份曼妙和含蓄。
宋徽宗开始迷恋女色，一个朱氏总有他读透的时候。这个女人被解开道德与衣裳双重武装，三度入宫，承欢月余。妇人的角色渐趋变化，开始有了巧笑媚姿，失去了本色也就没了自己。赵佶开始睡眼蒙胧，时尔打个呵欠，毫不掩饰。
朱氏失宠，蔡京复出奇招。他请丹青妙手绘一幅神秘画卷，诚如《庞元英谈薮》中所述:“京师某士人出游，迫暮过人家，缺墙似可越，被酒试蝓以入，则一大园，径路交互，不觉深入。望红纱灯笼烛而来，惊惶觅归路，迷不能识，亟入道左小亭，氈下有一穴，试窥之，先有壮士伏其中，见人惊奔而去。士人就隐焉。已而灯渐近，乃妇人十余，靓妆丽服，俄趋亭上，竞举氈，见生惊曰:‘又不是那一个。’又一妇熟视曰:‘也得也得。’执其手以行，引入洞房曲室，群饮交戏，五鼓乃散。”当童贯将此图献于圣前，听完故事后，宋徽宗急切地问道:是谁家园子如此有趣？童贯躬身诡笑:且不论是谁家园子，陛下欲试缺墙否？
宋徽宗娱乐有了新花样，沉迷其中，哪管江山社稷！
赋税重，官吏凶，致使民不聊生，十室九空。群雄揭竿而起:淮南有王庆，睦州出方腊，梁山还有一个及时雨。噩耗传至京城，宋徽宗慌了，忙下“罪己诏”，责令撤销造作局，废除花石纲，宣布免除起义诸州三年税赋。梁山被招安，宋江反身成帮凶。起义军死伤无数，被童贯杀戮者多达二百万众，包括许多平民百姓。
危机平息，宋徽宗接着玩。
宣和初年，宋徽宗结识了东京名妓李师师。
唐宋时期，官员与官妓盘桓实属常态。在秦观眼里，李师师“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周邦彦初会李师师，曾填《玉兰儿》一阙:
铅华淡伫新装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度、生世不足。
周邦彦与李师师交往要早一些，二人彼此欣赏，情投意和。
宋徽宗出场时，化名赵乙。他出手阔绰，谈吐举止甚得佳人赞许，尤其是抚琴调笙、吹笛弄箫、点评室中名画，让李师师大为惊异。艺术细胞接上了，身心就靠得近。一来二往，赵佶的身份浮出水面。李师师依然故我，不因天子远故人。
赵佶人物画一天夜里，李师师在私宅里会见周邦彦，赵佶突然驾临。李师师督促周邦彦躲于床底，闻者不解，问:赵乙何许人也？答曰:当今圣上赵佶是也。宋徽宗半夜访佳人，迟迟不肯离去，却苦了床底下的周才子。幸亏床板足够高，周邦彦的身子尚能自由。他翘起二郎腿，迷瞪一会儿复旁听，觉得实在无聊，就打起腹稿填了一阕《少年游》: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少年游》经李师师演唱，一夜红遍汴梁城。
徽宗盛怒，贬周邦彦出京劳改，幸得佳人苦苦相求，才得以转危为安。
李师师入宫复出宫，宫闱之争使其身心俱疲，所获者不过满腹惆怅。
能玩的都玩腻了，四十出头的宋徽宗百无聊赖。佞臣心思用尽，苦于无招可使、无策可献。
这时，赵佶想起父皇未竟之志，他要收复燕云十六州。玩火易自焚，这可不比玩蹴鞠、书画和女人，既非他长，一个不慎就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年前后，宋徽宗联金攻辽的念头一动，立刻遭到群臣反对。反战派人数虽多，却不占上风。蔡京怂恿，当借金兵之力收复失地，建立不世之功。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宋徽宗。
赵佶察看地图颇为老练，对战事充满奇思妙想。他每天兴奋地手舞足蹈。崇政殿上，赵佶狂言:契丹人不足为虑，王师所到之处必然摧骨拉朽。在此形势下，童贯两度重兵伐燕，却以落败告终。随后，金兵付出惨重代价，才拿下燕京。契丹人将城池洗劫一空，然后扬长而去。燕云十六州有七州重归大宋版图，赵佶乐得哇哇叫。他心里惦记着其余九州，庆祝活动就搞得频繁。童贯、蔡攸等人加官晋爵。是日夜，蔡攸不无自豪地对妻子朱氏说:当初，若非圣上磨尔则个，何来老夫今日赫赫战功？
宋徽宗赵佶花鸟画美梦尚在延续，战鼓再度擂响。宣和五年十月，金兵兵分两路直取燕京和太原。宋军节节败退，汴梁城风声鹤唳。赵佶又下“罪己诏”，历数自己各种不是，号召天下郡县率师勤王。宋徽宗“不许妄言边事”，严密封锁坏消息。眼看局势恶化至极，他干脆撂挑子，将皇位让给长子赵恒，也就是宋钦宗。
年年底，数万金兵围困开封城，城内守军二十万，勤王之师斗志昂扬。关键时刻，赵佶却与儿子扯起皮来。他们各拽一帮人，于朝堂之上争权夺势。士兵在城头冻得瑟瑟发抖，为人君却舍不得打开国库之门以慰将士。术士郭京七千余“神兵”终究守不住汴梁城。打开的城门再也关不上了。城破当日，金兵呼啸而入，杀人、劫物、奸淫妇女。一夜之间，跳河自杀的妇女多达数千人。皇帝被擒，高楼大宅皆成土灰。
当初，章惇说:“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虽为佞臣言，却一语中的。后来，金太宗封宋徽宗为昏德候，确也恰当。
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