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嵇康,身姿如孤松独立,形貌似玉山将崩,自幼广习诸艺、博览群书,24岁初入洛阳便引得满城女子为之疯狂,文章传入太学,无数学子为之倾倒,但他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长相,不是才华,而是遗世独立的品格。
40岁那年,嵇康以“不孝”的罪名被处死,临刑前,三千太学生前来送行,嵇康神色从容,慷慨就戮,一曲《广陵散》沦为千古绝响,诗人之死成为了中国文学艺术史上的难以忘怀的伤痕。
双重身份危机暗伏
东汉末年,党锢之争愈演愈烈,朝中文人不敢轻易议论朝政,便只能转而谈论玄妙高远的哲理,清议之风由此转变为清谈,及至曹魏时期,司马氏与曹氏之间的矛盾也不断激化,致使清谈之气愈盛。
嵇康可以说是曹魏时期清谈名士中的代表人物,他的出身并不显贵,父亲嵇昭官至治书侍御史,兄长嵇喜最高只担任过宗正之职,不过嵇家教导有方,他虽早年丧父,母亲和兄长却极其注重对他的培养。
嵇康自幼聪颖好学,书画、音乐无一不通,文章更是清峻含润,诗杂仙心,他成年之后喜好老、庄之学,性格高亮任性,慨然有大量,独特的气质吸引了一大批崇拜者。
24岁那年,他来到京都洛阳,很快就因龙凤之姿,超绝才华而名声大噪,许多高门贵女倾心于他,其中包括沛穆王曹林之女长乐亭主。
不久后,嵇康与长乐亭主喜结连理,嵇康也成为了皇亲国戚,与曹氏政权形成了紧密的联系,这门婚事在之后成了他的催命符,鲁迅先生曾经在论文人相轻的现象时说过:“嵇康的送命,并非为了他是傲慢的文学,大半则是因为他是曹家的女婿。”
按照当时的皇室规矩,嵇康婚后不得不入朝为官,被授予了中散大夫的闲职。
但他生性放达,不喜拘束,而当时政治腐朽黑暗,各种势力斗争剧烈,嵇康不愿意与之同流合污,于是毅然抽身离去,投入到自然之中,与阮籍、刘伶等人在山野之间交游,写就了一系列表现通脱放达思想的作品。
后来嵇康辞去了官职,搬家和向秀、吕安等好友作伴,以锻铁为生。他虽然人不在江湖,但是他在文人之间的声名却从未消散,仅凭他临行前三千太学学子为他请命便可以看出他的影响力有多大。
魏嘉平元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诛杀曹爽兄弟及何晏等人,并灭其三族,死数千人。三年,司马懿又诛杀楚王曹彪及余党,灭三族,并暴尸三天。六年,司马师废曹芳,杀李丰、夏侯玄,立曹髦。
司马集团杀人如麻,株连之人不计其数,许多无辜之人因此殒命,这就是因为被迫纳入一个利益圈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嵇康作为曹氏集团的嫡系亲属,他不可能不被司马政权所仇视,但他的影响力又为司马氏所需要。
司马氏弑君篡位,违背了儒家正统,引起天下臣民的不满,谤声四起,虽然事后司马氏为了善后,推出成济作为替罪羊,又有王肃、杜预等人为其行为的正统性提供各种理论支持,但是依然不能平息一边倒的社会舆论。
为了扭转舆论,司马氏集团一方面大力拉拢士人,倡导名教,宣扬以孝治天下;一方面大力肃清异己。
作为竹林七贤之首,士林文人仰慕的对象,同时又是曹魏的女婿,如果能够拉拢到嵇康,让嵇康为司马氏效力,那么也就堵住了天下人之口,司马氏也就会消除弑君篡位的舆论危机,但是嵇康性烈而耿直,拒不接受司马氏的招安,不得不说,嵇康之死与其双重身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性格隽烈得罪小人
稽康性情高傲,峻切直行,心有不满必要直抒胸臆,这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小人,同时也无形中惹恼了篡权上位的司马氏政权,以至于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成为杀身之祸的导火索。
学界大部分人认为《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嵇康之死的重要原因,《三国志》中记载,司马昭一直想要征辟嵇康,但嵇康不愿相从,于是到河东隐居躲避,他的好友山涛不能理解,还在升官时举荐嵇康代替自己担任选曹郎一职。
嵇康对此气愤不已,写了一封绝交书拒绝山涛的“好意”,文中自称有“七不堪”、“二不可”,甚至还说出了“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语,与统治者宣扬的儒家礼教观念相违背,司马昭得知后大为恼怒。
除此之外,他与宠臣钟会的龃龉也是加速他死亡的原因之一。钟会是谁?他是高门望族钟氏的后人,他的父亲钟繇是曹魏政权的缔造者之一,他自幼聪颖敏捷、风流倜傥,又擅长玩弄权术,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自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
钟会比嵇康小两岁,他最初受到何晏、王弼等人的提携,在曹氏政权中很受重用,但司马氏篡权之后他选择明哲保身,又委身于司马氏,俗话说“一臣不事二主”,他的行为令名士们所不齿。
钟会知道自己想要重新在玄学圈子里立足最好的办法就是得到当时玄学主阵地——“竹林名士”的认可,于是他选择了最受推崇的嵇康,但是嵇康却不愿意与他交往。
《世说新语》中提到,钟会曾经写了一本《四本论》想要让嵇康评点,但是又担心嵇康看不上,于是在院墙之外将书简投掷进去,转身而逃。
后来钟会攒足了勇气,带着一群人去拜访正在打铁的嵇康,他在院中站了半晌,嵇康一言不发,假作不知有客前来的模样,过了许久,钟会拜访偶像的兴奋通通化成了怨气,他转身就走。
这时嵇康开口问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冷漠答道:“闻既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一问一答,两人傲气尽显,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钟会就此埋下了对嵇康的恨意。
孙绰在《高僧传》中说“帛祖衅起于管蕃,中散祸作于钟会。二贤并以俊迈之气,昧其图身之虑。栖心事外,轻世招患,殆不异也。”他认为嵇康就是由于其“俊迈”而“轻世”之状惹怒了小人钟会而招致死果。
事实上,除了嵇康的身份与性情之外,他的好友吕安的一封书信是他被陷害之死的直接原因。
吕安事件无辜被害
据干宝《晋书》和《世说新语》中记载,吕安的同父异母哥哥吕巽把吕安之妻灌醉后强行奸淫了弟妹。后来事情败露,吕安打算去告官,事先询问了嵇康的意见。
稽康与兄弟二人都有交情,不想让他们失和,于是劝吕安不要揭发这桩家丑,暂且将此事搁置,吕安接受了嵇康的建议,却没想到小人难防,吕巽反咬一口,状告吕安不孝,可怜的吕安因此获罪,被流放边地。
到边地之后,生活凄苦,吕安心中万般委屈,给嵇康写信抒发心中的愤怒,不料书信被司马氏截获,只见上面写道:“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思踢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墩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亦吾之鄙原也。”
吕安的信中反司马氏政权的情绪表达得异常激烈,虽是一时的愤激之言,但是司马集团之人断然不会因此放过他们,嵇康因此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司马氏恨不得将其除之而后快。
而嵇康拿到信后写下一封《与吕长悌绝交书》,和曾经的好友吕巽一刀两断,随后又跑去官府为吕安作证,想要为朋友翻案,这下正好撞到了司马氏手里,也被关进了大牢。
此前,嵇康己经得罪过心胸狭窄的宠臣钟会,这桩案子的出现,正好成为了钟会报复嵇康的最佳把柄,据《晋书》中记载,钟会一听说此事便跑到在文帝司马昭面前进谗言。
他称嵇康是卧龙,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力,如果不灭掉其人极有可能会对司马氏的天下带来忧患,而且还说嵇康“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应该尽快将他除去,以淳风俗。
嵇康之前在《与山巨源绝交书》《管蔡论》之文以及“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论中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戳在了司马氏的痛处,而在政治上嵇康又不愿意依附于司马氏,种种因素下,司马氏忍无可忍,终于动了杀心。
而且,司马氏通过杀害嵇康确实可以起到杀鸡给猴看的作用,在嵇康遇害后,向秀迫于强权的压力,没有继续与司马氏抗争,而是乖乖地应官府的诏令来到了洛阳,接受司马昭接见。
牟宗三先生认为“康之被害,是曹爽失败后之余波。以其生活之闲居、颓废、韬光自处,本无可事,然终不免者,固由于钟会之潜,《与山巨源绝交书》亦是遭忌之重大表露,而主要是在其婚于魏之宗室,对于曹魏不能无情,而对于司马氏则不能敷衍。”
嵇康之死,从根源上讲是政治博弈的结果,他的死代表着不屈的士人精神的消失,代表着文人集体对司马氏政权的妥协,而他生前一曲绝响《广陵散》亦如嵇康所代表的士人精神一般不复再现。